刑侦夜话III:古寺煞

(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:卡布其诺)

1

禅房中,上好的老檀线香插在香炉里,明灭间散发出温暖细腻的香气。然而这深沉而悠长的气味中,还混合着一种四溢的花香。

窗下,月色撩人,一盆洁白如玉的昙花正兀自在微风中摇曳。正所谓昙花一现,经过极盛的绽放后,花冠已经开始闭合。爱花之人,必定不肯错过这最后的凋谢,可惜它的主人已经先一步离去。

男人倒在地上,居士服上浸染了红色的血,和昙花高雅的白形成鲜明对比。

与此地相隔两座院子的另一处,老人端着盘子在水龙头下冲洗。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,时针走到了十二点和一点之间,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。

那个人应该还没休息吧,不知道身体有没有好一些。老人想着,又把锅里剩余的小米粥热了热,倒进不锈钢饭盒里,准备摸着黑送过去。

“杜鹃婆婆。”这时,男人刚好端着一摞碗筷进来,朝老人道:“您这是要去哪?”

“晓阳啊,我去给你爸送点儿吃的。”老人已经穿好了大衣,从灶台上拿起手电筒。

包晓阳忙搀扶起老人的手臂,两人从走到禅房所在的院子。屋内亮着灯,木门大敞。待他们走近,看清房中的情形后,老人惊叫一声,手中的饭盒没拿稳,仍冒着热气的粥洒了一地。

砰!烟花在空中绽开,流光溢彩。市局家属院,每栋楼门前,都挂了喜庆的红灯笼。

“饺子来喽!”艾笙把盘子端上桌,搓了搓烫红的手指。

陈海峰笑着应和,掐灭烟蒂。梁栋放下手中的饮料,凑上去闻了闻,便迫不及待的下筷子去夹。在座的各位,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孤家寡人,因此梁栋才会招呼他们来家里跨年。

“祝咱们今年平安健康。”艾笙举杯,和二人碰了一下。她偷眼去看陈海峰,在心里默默补充道,也祝我早日脱单。

梁栋左瞧右瞧,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撮合一下。结果话刚开了个头,桌上的手机就响了。他瞧见来电人是局长,心里顿时咯噔一下。这顿饭,看来是吃不下去了。

果然,鸿雁寺发生了命案,寺庙的法人包琨被杀死在禅房中。按理说,这件案子是用不上市局插手的,可被害人的身份实在不简单。因此,梁栋接到电话后,紧急召回了休假的队员,连夜驱车赶往鸿雁寺。

但陈海峰怎么也没想到,会在这里看见金煜。收到消息时,刑侦队的车离鸿雁寺甚至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路程。因此他下车后,金小少爷早已等在了大门外。

“听说来的是市局的人,我就赶紧给你发了消息。”金煜裹紧大衣,瑟缩着凑上去。陈海峰哭笑不得,这家伙真是比狗皮膏药还黏人。

一问才知道,原来金煜是胳膊拧不过大腿,陪大哥来上香的。死去的包琨早些年曾涉足房地产行业,是做生意起家的,和金家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来往。这鸿雁寺的善款,就有一部分是金丞捐出来的。

别看金煜的大哥只有三十来岁,做买卖的人大多都迷信,新年头柱香是一定要上的,因此兄弟俩与几位生意人就留宿在了鸿雁寺内。只可惜香客的寮房在寺庙一隅,金煜也是事后才被喊叫声惊醒,并不清楚当时居士林里都发生了什么。

说话间,一辆黑色商务宝马车从远处开来,稳稳停在警车后面。司机恭敬地拉开后车门,片刻后金丞披着呢子大衣,从寺庙内走出来。

他朝陈海峰等人点头致意后,把手里的围巾绕在金煜脖子上,沉声道:“车到了,跟我回家。”

“你先走吧哥。”金煜把人往前推,案子就在他眼前发生,不查个水落石出,怎么可能迈得动脚步。

金丞蹙了蹙眉,又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训斥弟弟。男人绷着脸,看在警方出动了这么多人不会发生危险的前提下,最终还是选择了退让。

倏然,陈海峰上前一步,拦住金丞道:“金先生,听说您认识死者。能否冒昧地问一下,包琨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2

金丞眯起眼,回身看向这座被夜幕吞噬,藏在深山中的寺院。

他不是传闲话的人,更不喜欢议论死者。可警方既然问他了,亲弟弟也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竖着耳朵,只好叹了口气道:“我知道的不多,这些事和他接触过的人,应该都清楚。”

包琨年轻时聪明,又赶上了好时候。他胆子大,是那波最先从厂子里离职,下海做买卖的创业者,靠往北方倒腾进口货挣了点儿钱。

这期间包琨认了个大哥,跟着炒房赚了笔钱后,靠做高利贷发了家。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变成一个纹着纹身,手下一群小弟的大哥后,包琨又毅然改行做起了房地产。

包琨挣了不少钱,也挥霍了不少。直到十年前,他做了个梦。菩萨在梦里说,祂在鸿雁寺落难了,让包琨去修缮寺庙,做好了就是功德无量。

包琨醒后,把梦告诉亲人好友,大家听了都一笑置之。可谁也没想到,这个已进不惑之年的男人,去了趟梦里的寺庙,回来后就下了个天大的决心。

倾家荡产,砸锅卖铁,也要修!

家人不理解,外人更是抱了看笑话的心态,可包琨倔强果断地搬进了鸿雁寺。谁也不敢想,四年后,还真让他把庙给修起来了!

他成了鸿雁寺的法人,这件事甚至惊动了政府,记者蜂拥拍照采访,领导也特地来表彰。按说能做到这一步,包琨应该是赚了,可他竟然决定继续投钱修葺,恢复寺庙鼎盛时期的辉煌。

“我听说他把钱都投进去了,还借了一千多万的外债,捐赠的善款也用了。”金丞摇了摇头,似乎无法理解包琨过于极端的做法:“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,这个人,只有大善。”

包琨这一生活的像部电影,众人听得有些入迷,连陈海峰都没能及时接上话。这时,从鸿雁寺内走出来个小和尚。金丞拍了拍弟弟的肩膀,矮身钻进车里。

小和尚双手合十,朝刑侦队众人道:“贫僧弥生,这就带诸位进去。”

金煜故意落后几步,凑近陈海峰小声道:“弥生来这儿两年了,目前是鸿雁寺里唯一的和尚。”

夜色当空,山风吹得人手脚冰凉,没有路灯的鸿雁寺显得寂静瘆人,乌漆麻黑的树木草丛后偶尔传来几声猫叫。刑警们跟在弥生的应急灯光后,穿过大雄宝殿,朝居士们住的地方走去。

到了有人气的地方,眼前就亮堂起来。包琨死在禅房内,众人进去时,看到一个年近三十岁的男人跪在死者前擦眼睛。弥生立刻走过去,把人扶起来道:“包哥,警察来了。”

此人也姓包,想必就是包琨的儿子包晓阳了。梁栋亮出证件,让人带他们出去做笔录,这才有空仔细查看屋内的两具尸体。

是的,两具!

来的路上,警方就得到了准确消息,被害人不止包琨。此时屋内的尸体一前一后倒在地上,更靠近门边的死者,警方目前还未掌握其身份。单从外貌推测,大概四十左右的年纪,衣着邋遢,凑近了还能闻到尸体散发出的酒气。

包琨则身着居士服,落在他手边的有把沾了血的水果刀。他虽是鸿雁寺法人,却没有受比丘戒出家,只剪了很短的寸头。或许是这辈子经历过太多,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沧桑的斑纹。

除此以外,禅房的地上还落了个布包,从里面散落出几百元钱和一些看上去比较值钱的,佛珠字画等小物件。梁栋戴着手套把包捡起来,上面沾了很浓的檀香味儿,有人用它装了赃物,却没有带走。

法医罗鸣拎着箱子走过去,众人习惯性让路。他蹲下身,在尸体身上摸索了一番,片刻后递给陈海峰两部手机。

3

包琨的手机是指纹锁,用尸体的手解开后,警方很快发现最后一条消息是十二点零三分发来的。包琨大抵是爱花之人,且交友甚广,微信好友的备注更是简单直白。

这位美国花友老赵,问包琨养的昙花是否开了,后者两分钟后回复“开了”二字。警方接到报警电话时,是十二点三十六分。因此从回消息的时间上可以看出,半小时前包琨还活着。

“我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半左右。”罗鸣捏起地上的水果刀,仔细对比道:“且这两具尸体身上的刀口长短相同,应该都是被这把小刀捅死的。”

几分钟的时间里,凶手悄无声息连杀两人,又安然无恙地逃走,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。

这时,年轻的警员快步跑进来。他问询时才发现,鸿雁寺的人竟然认识另一名死者。梁栋面露喜色,留下罗鸣和证物员,带着众人向隔壁的院子走去。

除去住在寮房的香客们,案发前和包琨接触过的人一共有四位。分别是小和尚弥生、常居寺里的算命先生、日常负责打扫做饭的杜鹃婆婆,以及包琨的儿子包晓阳。

此时,神色各异的四人聚集在一起,屋内的气氛异常沉默不安。

见众人进来,老婆婆立刻扶着桌子站起来。她转年就要六十五了,满头花发衬着身子越发枯瘦。

老人命不好,早年当了寡妇,白发人又送走了黑发人,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。还是包琨看她可怜,鸿雁寺又缺人缺得紧,才留下她扫地做饭。

杜鹃婆婆道:“警察同志,你们别查了。死的那个人啊,叫田来财。”

提起这个人,还要从包琨修寺说起。鸿雁寺这块无主之地在改革开放时,曾有一部分划为国有,后被七家人买去耕作盖房。包琨想复建鸿雁寺,重现过去的辉煌,因此在一年前,跟银行贷了笔款,从七家人手里把地买了回来。

田来财这个人,平日里嗜赌成性,最是缺钱花,因此第一个就签了字。后来的六家人就精明多了,不但重新装修了房子,还多盖出去几平米。包琨收地时,不得不折价每家多给了五万块钱。

田来财听说这件事后,找上门胡搅蛮缠,硬要包琨把五万块补给他。可包琨每月还要还利息,手头的钱恨不得掰成几份用,自然不能答应。

“要我说,这个人跟流氓混混也没什么区别,只要输被要债的追上门就得来寺里闹一场。”算命先生叹了口气,接茬儿道:“包大哥心善,想着鸿雁寺是清净之地,每次就给他几百块把人打发走。长期以往,田来财就更不要脸了。”

这么说来,田来财找包琨,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,没安好心。陈海峰与金煜对视一眼,都想到地上装了钱和字画的布包。

“这个人我们会好好调查。”梁栋点了点头,正色道,“既然大家都在,就请你们讲一下案发时的情况吧。”

此时包晓阳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不少,他红着眼眶,鼻音浓重道:“还是我来说吧。”

年末的最后一天,包晓阳特地从市里赶回来,陪父亲吃顿跨年饭。住在鸿雁寺里的,都是无处可去之人,因此五人凑成一桌,倒也热闹。

包琨这两年肠胃不好,上桌后没吃几口,就感觉到身体有些不适。他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,便提前离席,说去禅房打坐修行。

都说胃痛不算病,众人也没太当回事儿,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二点。紧接着就听见到包琨敲响的钟声,这是鸿雁寺的传统,新年之际要敲钟祈福。

十二点一过,就算是跨完年了。连电视里的晚会都结束了,这顿饭也就吃得差不多了,喝完杯子里的饮料,四人边聊边开始收拾残局。

“晓阳端着盘子来厨房时,我正准备去禅房。”杜鹃婆婆回忆当时的情形,笔划道:“我寻思着阿琨没吃几口,就端了碗粥,正好晓阳也要去找他爸,就一路给我打着手电。”

杜鹃婆婆叹了口气,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不到,会在禅房里看到包琨和田来财的尸体。

4

“敲钟的人我也看到了。”金煜歪头想了想,皱眉迟疑道:“虽然只是个模糊的影子,但身形似乎没有包琨那么胖。”

那时他正捧着手机打游戏,刚好赢完一局出去上厕所。大钟就在半山坡上,借着月光,金煜清楚地记得敲钟人抱着钟杵,在寒风中消瘦的身影。

杜鹃婆婆闻言,像是站不稳般晃了晃身子,背脊看上去更加佝偻:“小伙子,寮房隔得远没看清也正常。”

算命先生紧跟着点头,那个时候大家都在看电视,不是包琨还能是谁。陈海峰拦住还要争辩的金煜,问四人从包琨离席到发现他尸体之间,是否都待在一起。

包晓阳与算命先生对视一眼,摇头道:“那倒不是,饮料喝多了难免去上个厕所,杜鹃婆婆也去厨房炒过两个菜。”

这时,有警员来通知梁栋,田来财的家属到了。田家就住在山下的村子里,因此接到通知后,很快就赶了过来。田来财的妻子刘芬虽然比他小了几岁,但长期干农活做家务,使她看上去十分苍老。

刘芬趴在尸体前痛哭,同来的亲戚赶紧把人扶起来,连声劝慰。等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,陈海峰才问道:“知道你丈夫为什么半夜来鸿雁寺吗?”

刘芬唉声叹气,缓缓点了点头。丈夫最近又赌输了钱,追债的已经砸过一次门,眼瞅是连个年都过不好了。昨晚躺下后田来财辗转反侧,突然坐起来开始喝闷酒。喝多了,就要去找包琨要钱。

刘芬拔开被头发怔挡住的小半边脸,此时看上去还有些红肿,她哽咽道:“我没拦住,还被打了一巴掌。人家包善人是给菩萨做事儿的,他咋就想不明白嘞!”

梁栋让人带刘芬离开,原本警方就怀疑凶手作案难度过大,此时得知田来财找包琨的目的后,倒是产生了另一种大胆的猜测。

或许当时的情况是,田来财找上门耍无赖要钱,被包琨拒绝后酒精上脑,就拿刀把人给捅了。而他用布包装赃物时,没注意到包琨又醒了过来。

金煜挠了挠头上的卷毛,对案情的推论感到意外。所以是田来财先动的手,又被包琨给反杀了?

“我不这么认为!”众人闻言回头,只见罗鸣边摘手套边从尸体旁站起来。在进行尸检前,他提取了刀柄和刀身上的指纹,让证物员拍照后传回技术部。就在刚才,反馈回来的消息表明,比对后水果刀上只有包琨和田来财两个人的指纹。

如果仅凭这点,凶手是田来财,包琨防卫过当杀人的推论是成立的。但这期间,罗鸣还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,甚至连凶手都不知道的事。

“田来财是个左撇子,而包琨是被人用右手刺伤的。”罗鸣推了推眼镜道。

分辨一个人左右手的使用习惯,除了茧子等,还有骨指的变形程度。今时今日,手机是任何人都离不开身的东西。田来财左手小拇指中间凹陷的程度要大于另一边,这是常年用它拖着手机底座造成的。

而凶手从背面刺向包琨的伤口在左侧,加之刀口的走向及深浅,就能推断出这是个惯用右手的正常人。因此,包琨不是田来财杀的,杀他们的另有其人。

众人陷入沉思,倏然刮来一阵风,把禅房敞开的木门吹的哗啦作响。罗鸣边收拾工具箱,边朝梁栋道:”队长,剩下的工作要回局里做了。零下三度太冷了,我想趁着尸体还没完全僵硬,先运上车拉走。”

“零下三度?”金煜突然走过去抓起温度计,皱眉道:“这不可能啊!”

作为夜宿在鸿雁寺内的香客,金煜听到喊叫声后,属于最先赶到现场的那波。当时他来不及套毛衣,只披了件外套就跑过来,被冻得手脚冰凉。因此特意看了温度计,那时候瞥见的数字,明明是零下五度。

金煜生怕大家不懂他想表达的点,晃动手里的温度计,语气激动道:“你们想想,从案发后现在,这门就没关过!大半夜的,怎么反而温度还回升了?”

确实,屋内应该越来越冷才对,事出反常必有妖,一定是什么东西影响了温度的变化。陈海峰突然瞥见角落里的空调,南方冬天没有暖气,因此机身没套防尘罩,遥控器也摆在很明显的地方。

5

艾笙顺着陈海峰的视线看去,便猜到了他的想法。立刻拿起遥控器,按下开关键。滴声后,空调的扇叶缓缓升起,一股强力的冷风吹出来。而显示板上的数字,竟然是18。

显然,冷风不可能是包琨开的。凶手这么做的目的,就是为了把室内温度降低,在寒冷的环境中,可以延缓尸僵速度及尸斑数量。

因此两名被害人的死亡时间不再是十二点半,而是比这提前了很多,尸检的工作也必须重头再来。罗鸣吁了口气,摇头苦笑,看来之前都白忙活了。

陈海峰拍拍金煜的肩膀,后者却哎了一声,挑眉道:“先别急着表扬,还记得我说过,敲钟的人看上去不像是包琨吗?”

金煜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,当时鸿雁寺的人一口咬定不会有别人,但如果包琨在十二点前就已经死亡了,敲钟的人就很可能是凶手。

凶手知道鸿雁寺有跨年夜敲钟的习惯,杀人后还能主动想到这点,说明他并非一般香客或窃贼。更大的可能性,是寺庙内部的人,以杜鹃婆婆的年纪杀死两个成年男人十分困难,因此剩下的三个人嫌疑更大。

但杜鹃婆婆说过,十二点的时候他们都在一起。陈海峰眯起眼,所以要么凶手另有他人,要么……就是这四个人都说谎了。

“不错,我同意海峰的看法。既然四个人都有嫌疑,就分开谈话。”梁栋看了眼手表,此时已将近凌晨两点半,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,警方的调查却在即将接近真相时被打回了原点。

陈海峰和金煜一道,负责算命先生。此人大名叫周柯,四十出头,并非本市人,严苛来讲也算是被包琨收留的无家可归之人。平日里给香客看看手相,赚的钱就交给杜鹃婆婆,当作这个月的伙食费。

他住的地方在禅房隔壁的居士林,这院子盖了没几年,倒不算破旧。金煜赶在陈海峰前敲门,不管是上一次还是今晚,刑侦队的人都默许了他的存在。金煜得了便宜,倒是很有眼色,能帮上忙的地方,便十分积极主动。

屋里传来一阵响声,算命先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,隔着门让二人稍等片刻。

过了十多秒,门才从里面拉开。算命先生看到二人,忙客客气气的把他们请了进去。陈海峰注意到这人衣着整齐,连扣子都系的仔仔细细,显然并没有睡下。可床上被子却凌乱的拢起来,边角处甚至露出了一叠纸。

金煜问其案发经过,算命先生眼珠乱转,语速极快,显得十分不自然:“那会儿我正在收拾桌子,突然听到杜鹃婆婆的叫声,就和弥生一起跑过去……”

陈海峰边听边向床头走去,待他站定突然掀开被子。算命先生咽下嗓子眼里的惊叫,发出诡异的尾音,停止了讲述。

只见被子里藏着一叠草纸,和盖好的墨盒毛笔。陈海峰抽出最上面那张还没完全干的,上面画的东西像个八卦图,繁体字也是他不认识的。

金煜倒是见多识广,认出这是看凶吉的卦象。

陈海峰注视男人的眼睛,算命先生似乎不愿与他对视,叹了口气转过身语气落寞道:“包琨一死鸿雁寺也完了,我只是想给自己算一卦,今后的日子何去何从,”

“搞得神神秘秘的,原来是在算命。”从屋里出来后,金煜打了个哈切,揉着眼睛道。

陈海峰暗自摇头,不管是眼神还是动作,总让他觉得算命先生说谎了。或许他算的,根本就不是自己未来的去处。

接下来,二人应该去找包晓阳,这些人都住在居士林倒也离得近。只是包晓阳的窗里亮着灯,门却上了锁,人也不在屋内。

另一边,梁栋正在询问杜鹃婆婆,弥生则陪在老人身边。陈海峰和金煜一合计,干脆先去弥生的屋里看看。

6

小和尚的屋子倒收拾的利索整洁,加上他原本也没有什么私人物品,只站在门口,就能把房间里的摆设尽收眼底。二人转了一圈,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。

陈海峰被床头柜上的相框吸引,拿起来仔细端详。照片中的弥生在树荫下打坐,阳光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细碎的影子,少年稚嫩的脸清逸出尘。只不过他身上居士服的颜色款式,和方才见过的不同。

金煜凑过来看了看,和陈海峰分享白天从其他香客处听到的传闻。弥生以前是别的寺庙的和尚,跟着大师来鸿雁寺交流过一次后就不愿意走了,这才住到了今天。

“他看起来真小,满十八岁了吗?”陈海峰挑眉,这张照片应该是入寺前拍的,背景是夏天,居士林和现在的装修也不尽相同。

背面应该有日期吧,这样想着,陈海峰拆开了相框。一张照片从纸板后飘出来,金煜眼疾手快地捞住,继而好奇地扫了一眼。

“这…这是年轻时候的包琨吧?”他张大嘴,目瞪口呆道。

照片有些褪色,从泛黄的相纸可以看出有些年头了。这时候的包琨看上去大概三十出头,怀里揽着个比他还年轻的女人。女人是谁?这么亲密的姿势一定有不寻常的关系。最奇怪的是,它竟然藏在弥生房中。

“拍摄日期是1999年,也就是二十年前。”金煜撇了眼门外,面色复杂道:“咳咳,我有个大胆的猜测。”

陈海峰给了金煜一个了然的眼神,可如果是那样,弥生似乎也有了作案动机。幸好二十年前包琨还在做买卖,生意场上的人没有秘密,金煜掏出手机。准备拜托大哥帮忙打听一下。

大概过了十多分钟,陈海峰把屋内重新翻查一遍后,金煜才面色兴奋地跨进屋。照片的事,还真让他给查明白了。

早些年有个和包琨来往甚密的大哥,俩人喝酒时经常互相倾诉苦恼。包琨一心向佛不理世事后,这位大哥倒是还活跃在商圈里。一听说多年前的好友被杀,大哥也顾不上责怪金煜扰人清梦,差点儿要连夜赶过来。

“这个女人叫陈淑敏,是包琨养过的小三儿。”金煜道。

陈淑敏不是个简单的女人,她念过大学,还考上了国外的研究生。然而就在即将出国时,遇到了包琨。男人的成熟风趣,见多识广使她沉迷其中。上了年纪后特有的包容和温柔,让陈淑敏最终放弃了学业,甘心在包琨身边当个无名无份的存在。

直到东窗事发,包琨的妻子发现后大吵大闹着离婚,陈淑敏才发现自己怀孕了。包琨认为这时候要孩子不是明智的选择,劝陈淑敏把孩子打掉。却不想陈淑敏也是个狠角色,竟然怀着三个月的身孕,一声不吭就离开了。

陈海峰摸了摸下巴的短胡茬,挑眉道:“所以,弥生很可能就是包琨和陈淑敏的儿子。”

这时,陈海峰兜里的手机响了,留在案发现场的警员通知正负队长赶紧回去,说是发现了新线索。二人想着正好把照片的发现告诉大家,出门时难免走的急一些。

鸿雁寺的居士林有前后两个门,金煜出来左转带错了路,越走越觉得不对劲。

“嘘,别动!”陈海峰突然按住金煜的肩膀,把人带到树后。

他眼神好,注意到前方拐弯的地方有亮,似乎是手电筒的光束。二人蹑手蹑脚靠近,飞快地探头看了眼。只见包晓阳蹲在墙角,手电筒就放在脚边,因此能看清他怀里抱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。

陈海峰从墙后走出来,咳嗽一声道:“包先生,这么晚,怎么在这儿陪猫?”

包晓阳吓了一跳,怀里的猫也受惊跳下去,二人才看清被包晓阳挡住的猫窝,以及蜷缩在里面的五只小猫。

男人捡起手电筒,尴尬的站起来,继而叹了口气,有些伤感道:“这都是我爸收养的流浪猫下的小崽儿,他生前很是喜爱。今晚风大,我就过来看看,如果我爸还活着,应该是他的活儿……”

包晓阳说完,又朝二人道歉,这时候不应该乱跑给警方添麻烦。陈海峰摆了摆手,包晓阳用这种方式怀念死去的父亲,自然不好责怪他,让他快些回房中待好。

7

二人重新回到通往案发地的小路,金煜想起一事,忙向陈海峰吐槽。

白天自己刚到鸿雁寺时,随手把蓝牙耳机丢在窗边,上个厕所的功夫就见一只大白猫跳进来,叼了他的耳机就跑。这小偷又灵活又狡猾,金煜追着追着就跟丢了,幸好遇到杜鹃婆婆,带他去了白猫经常藏东西的地方。

陈海峰摇头失笑,想不到这鸿雁寺里的猫,跟景区的猴一样都爱偷东西。

禅房所在的院子内灯火通明,二人一进去,就看到以艾笙为首的队友们,正翻箱倒柜的在屋内搜索。陈海峰把调查到的弥生身世,以及陈淑敏和包琨的关系简单汇报了一下。

金煜琢磨这一屋子的人,肯定是有了重大发现,忙问梁栋案情的进展。后者把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递过去,就在刚刚,那位美国花友老赵,又发来了一条消息。

【老包,你摄像头放好没,我等着看视频。】

虽然这是八分钟前收到的消息,但美国时间还是傍晚,倒也说的过去。重点是对方提到的摄像头,是不是拍下了凶手。陈海峰先是心中一喜,紧接眉头紧蹙,暗自叹了口气。警方刚到时就搜索了现场,可没看到什么摄像头,怕不是被凶手给带走了。

“给我瞅瞅。”金煜从陈海峰手中接过证物袋。

这时,站在窗边的艾笙突然诶了一声,众人围上前,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。直到把头凑近,才看清窗沿上粘了一层双面胶。胶面还没发干发黄,像是这两日才贴上去的。

昙花的花盆就摆在圆木凳上,距离窗户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。按理说,摄像头一定是对准昙花拍摄的,窗沿的位置刚刚好。但它又未免过于狭窄了,就算用双面胶粘着,机器也不一定能放稳。

“我倒觉得没问题!”金煜兴奋地睁大眼,晃了晃手机,颇有些得意道:“你们是不是还没来得及查淘宝的订单记录,包琨买的是款打折的微型摄像头。”

这玩意只比硬币大些,再用双面胶固定的话,就没什么问题了。但放的地方太显眼了,凶手肯定能注意到。此时窗台空空如也,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
虽然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没用了,但现场证物员依旧尽职尽责的过去拍照。这边陈海峰和梁栋一合计,不妨先从陈淑敏身上下手,好好调查一下弥生。

说话功夫,金煜无意间回头,注意到窗边的证物员,正拿着镊子弯腰夹什么东西。

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他问道。

证物员忙拉下口罩,告诉众人双面胶上粘了根白色猫毛,因为颜色实在太浅了,要凑得很近才能看到。

猫毛?金煜眼前一亮,和陈海峰的视线在空中交汇。鸿雁寺里的白猫,可不就是喜欢偷东西那只吗。

摄像头压在双面胶上时,猫毛是肯定黏不上的,只有机器移开,猫又正好从上面走过去,才能留下证据。那家伙连耳机都偷,谁不定,摄像头并没有被凶手带走呢!

幸好金煜还记得白天杜鹃婆婆带他去的,白猫经常藏匿赃物的地方。刑警们打着手电四下翻查,果然在草丛反光里找到了黑色的微型摄像头。

摄像头被猫一路叼到这里,外观已经有了磕碰损坏,幸好记忆卡还能读取。可拍摄到的画面,却让众人大失所望。摄像头不是广角的也就算了,竟然连声音都没有!

陈海峰把画面倒回去,指着屏幕上的昙花道:“仔细看,这个时候花蕊附近被溅上了血,只不过昙花凋谢后被包裹住了。”

众人凝神看去,血珠飞溅在花蕊上的过程只有短暂一瞬,紧接着花瓣闭合的过程中,就因为角度问题而被遮挡住。如果不是一帧一秒不错眼珠的看,很难发现这样的小细节。

“多亏了这玩意。”陈海峰眯起眼睛,胸有成竹的摸了摸下巴道:“我知道凶手是谁了!”

8

将近凌晨四点,到了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,刑侦队的警员们虽然疲惫不堪,却一个个强打起精神。因为副队长说了,凶手露出了马脚,这案子现在就能破。

应陈海峰要求,鸿雁寺内部人员被召集到禅房,弥生、包晓阳四人鱼贯而入。屋内的尸体已经运走了,只有地上的白线,代表死者曾经躺过的位置。

可即便这样,也让人感觉到压抑不安,因此大家站的远了些,神色各异的保持着沉默。

“在我指出凶手前,有个问题要和各位确认一下。”陈海峰的目光从四人身上扫过,最终落在了弥生脸上:“既然你们说十二点的时候都在看跨年晚会,那么最后一个出场的节目,是不是天王唱了首英文歌?”

此话一出,弥生和杜鹃婆婆便开始有意无意躲避陈海峰的视线,另外两人对视一眼,摸不清警方的套路,只好迟疑着点头称是。

“你们的消息有些落后啊,怕还是几个小时前从网上看到的节目单预告吧。”金煜笑出声,最新热门是天王因突发疾病未能登台演出,小花旦临危受命,晚会圆满结束。

这招打得措手不及,包晓阳张了张嘴,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辩解。算命先生则颓然垮下肩膀,这下坐实了他们说谎,串通起来欺骗警方。

陈海峰面无表情地打开遥控器,空调的度数依然停留在18。警方最初的判断是错误的,冷风推迟了尸体僵硬的速度,因此真正的死亡时间要提前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。

四人脸色难看,屋内的气氛紧张到令人胃部紧缩,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。直到陈海峰说到田来财是个左撇子,而尸体身上的刀伤是右手造成的时,弥生突然浑身一颤,不敢置信的往后退了半步。

“田来财不是凶手,真正的凶手,就在你们之中。”陈海峰道。

“不可能,这不可能……”弥生突然抓住杜鹃婆婆的手,继而看向包晓阳。脸上变化着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的表情,惊惧的目光中透出绝望。

包晓阳怔在原地,继而睚眦欲裂的扑向弥生,狠狠一拳挥在小和尚脸上。包晓阳的反应完全出乎了众人预料,杜鹃婆婆捂住嘴惊叫一声,警员们忙把二人分开。

包晓阳试图挣脱钳制,红着眼睛质问弥生,包琨到底是不是他杀的。弥生被揍出了鼻血,艾笙拖起他的下巴,后者涕泗横流,纵使说不出话也在拼命摇头。

“你为什么说人是他杀的?”梁栋问道。

“晓阳啊,你不能说,他是……”

“我看到了!”杜鹃婆婆话音未落,包晓阳便红着眼睛道:“我看到他杀人了!”

时间退回到四个小时前,将近十一点五十分。

除包琨因身体不适提前离席外,四人都坐在饭桌上。弥生对众人聊的话题也不是很感兴趣,因此他有些无趣的扒拉着花生米。眼看快到敲钟时间,心中不免惦记包琨的身体,便和杜鹃婆婆打了声招呼,准备回房找些药送过去。

可他离开没多久,禅房所在的院子里就传来喊叫声,三人不明所以,忙赶去查看。只见禅房房门大敞,包琨和田来财倒在水泥地上,血从伤口涌出浸染了衣服。

而弥生则傻呆呆的站在房中,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滴血的水果刀。直到包晓阳等人赶来,才回过神,烫手般丢掉了水果刀。他浑身颤栗,腿脚发软,疯狂朝三人重复田来财是凶手。

还是杜鹃婆婆扇了弥生耳光,后者才逐渐冷静下来。按照弥生的说法,当时他正拿了药去找包琨,进院子时看到翻箱倒柜的田来财,他大喝一声冲过去,这才注意到包琨的尸体。

9

田来财想跑,弥生怎么可能放他走,脑袋一热就冲过去把人死死抱住。弥生的喊叫让田来财急了眼,拔出插在包琨身上的刀一通挥砍。然而弥生是练过些年武术的,俩人在抢夺刀具间僵持不下,结果田来财先卸了力,弥生的刀就顺势刺了进去。

见血后的田来财更加疯狂,弥生也红了眼,仿佛灵魂出窍控制不住身体般连捅了好几刀。等他回过神时,就看到了包晓阳三人。弥生讲完禅房中发生的事,三人心里便开始动摇。没错,在佛门长大心思干净纯粹的孩子,怎么可能主动去杀人。但防卫过当也是要坐牢的。

他们都不是很懂法,算命先生提出这点后,向来把弥生当成孙子般照顾的杜鹃婆婆就慌了。明明不是这孩子的错,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抓。

陈海峰看向包晓阳,挑眉道:“我想,你们绝不是因为同情,才冒这么大风险合伙欺骗警方的吧?”

“因为这老太婆说,弥生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。”包晓阳咬牙切齿道。

包琨闹出轨时,包晓阳已经记事了。他亲眼看着母亲朝父亲哭喊叫骂,陈淑敏像个魔咒,深深的印在他幼年的记忆中。因此杜鹃婆婆只说了名字,包晓阳就信了。那个女人消失了十多年,如果弥生不是她生的,根本不会有人记得她。

包晓阳内心挣扎,弥生给父亲报了仇,难道还要看亲弟弟坐牢吗?毕竟当年的事,弥生是没有错的。二人达成共识后,算命先生也表明了立场。包琨对自己有恩,就算犯法也要试着拉弥生一把。

那么接下来,就是怎么改变事实的问题了。要捏造一个杀了田来财凶手,让不会反驳的人背锅才是最理想的。包晓阳看向父亲的尸体,被袭击的过程中出于自保捅了凶手,倒也说得过去。

如此一来,弥生的指纹就要擦掉,水果刀上必须重新黏上父亲和田来财的。还有尸体的摆放位置,以及清除弥生和田来财打斗时留下的痕迹。

这时,算命先生手机收到了小程序的跨年推送,众人才反应过来此时已是午夜十二点。

今晚留宿在寺内的香客,大多数都知道包琨跨年敲钟的习惯。案发现场还没布置好,为了不引起怀疑,包晓阳便让弥生即刻跑去代替。

包晓阳无疑是聪明的,他清楚现代技侦的厉害,想要糊弄住警方首先要骗过法医。

尸体的死亡时间,最好和他们报警时间相吻合,起码要在敲完钟的一段时间之后才合理。且让尸体僵硬的更慢,一定要在低温的情况下才行,这也就是为什么禅房的空调开了十八度冷风。

为了让证词看起来毫无破绽,甚至连故意撒在门外的饭盒和小米粥,都一如杜鹃婆婆最开始讲述的那般伪造。

“不错,连警方差一点就被骗过去了。”陈海峰听完包晓阳的讲述,指肚缓缓摩擦着下巴:“但你似乎少说了一样,美国花友老赵的讯息,又是怎么回事?”

包晓阳怔了两秒,似乎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,陈海峰还关心这种问题,蹙眉道:“清理指纹的时候,我爸的手机响了,因为不能暴露他已经去世的事,才冒充身份回了消息。”

“警官!我做这一切,都建立在弥生不是故意杀人的前提下。现在你们告诉我,我爸不是田来财杀的。”包晓阳咬紧牙关,怒视弥生,恨不得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一般。

他们都被骗了!弥生杀包琨时,恰好让喝多了酒,跑寺庙里找茬儿的田来财撞破。或许这个意外打破了原计划,弥生难以处理两具尸体,索性故意把人引来,编造自己防卫过当的谎言。

“不……不是这样的!”弥生抓住包晓阳的手臂,被后者狠狠甩开后,脚步踉跄地跪倒在地,撕心裂肺道:“我没有杀他!他也是我的亲生父亲啊!”

10

“孩子!孩子……婆婆相信你!”杜鹃婆婆哽咽着抱住弥生,把他的头揽在怀里,像护崽的母鸡般戒备地盯着警方。

在场众人都用一种或怜悯,或怀疑,甚至仇恨的目光注视着弥生。无论他怎么辩解,怎么喊冤,都显得苍白无力。包晓阳嫌恶的撇下嘴角,挂着冷笑,仿佛在诅咒他赶紧死去。

弥生悲愤地抹掉脸上的鼻血,挣脱杜鹃婆婆,朝距离他最近的陈海峰扑去。眼看弥生就要摸到手枪,陈海峰反应迅速,抓住他的胳膊向外一拧,弥生便吃痛倒下去。

“觉得被冤枉了就寻死?”陈海峰冷哼一声,松开手道,“我要是你,会想尽办法证明自己没有杀包琨。”

熟悉陈海峰的人,闻言皆是一怔。听他话里意思,竟似乎是相信弥生的。

“之前我不敢百分百确定,所以一直在听案件始末。现在倒是能肯定,包琨,确实不是弥生杀的。”陈海峰呼吸平稳,胸有成竹道。

警方最先怀疑田来财时,认为他的作案动机是求财。但这里还有一个人,也抱着同样的动机而来。

金煜勾起嘴角,把微信文档转发给梁栋等人。海东市能借钱的,无非就那么几家,没想到还真让他问出来了。那上面写的清清楚楚,包晓阳借了高利贷二十万,算算时间,利滚利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。

这出变故让包晓阳大惊失色,慌忙解释自己只是周转不灵借了钱,绝对没有杀父亲。

“那为什么你刚才讲述时,故意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。”陈海峰面无表情道:“还是你希望我帮你还原一下,真正的案发经过。”

昨晚,包琨确实因为身体不适提前离席。但第一个找上他的,并非是田来财,而是借口上厕所,趁机摸到禅房的包晓阳。

父子俩因为钱的问题发生了争执,包琨不肯挪用鸿雁寺的公款偿还高利贷,冲动之下包晓阳就刺死了亲爹。看着地上的尸体,他才清醒过来,顿时慌了手脚。

包晓阳担心有人过来,匆忙逃离现场时,在院子昏暗的角落里,隐约听到了几声猫叫。

赶巧的是,他前脚回到饭桌,后脚田来财就溜进了鸿雁寺。田来财看到禅房内长着灯,以为包琨像往常一样在里面打坐,可屋内的情形把他吓得不轻,包琨竟然死了!

田来财是穷怕了的人,平复片刻后便恶向胆边生,开始打起了房间内字画钱财的主意。而这时候,弥生拿了药进来。四目相对,田来财自觉这事儿说不清楚,一心想着赶紧离开。弥生却认定了他是凶手,缠斗间杀死了田来财。

陈海峰停顿片刻,见包晓阳脸色惨白攥紧拳头,才继续道:“后来发生的事,就和你们之前说的相差无几了。”

弥生先入为主的想法影响了其他人,包晓阳见田来财替自己背上了凶手的罪名,顿时松了口气。但骗过这些人只是第一关,最关键是在警方那里坐实。

不得不说,杜鹃婆婆急于救弥生,反倒好心办了坏事。以当时的情况,田来财酗酒后持刀威胁,弥生属于正当防卫。即便最后致人死亡,按照律法也会免除或减轻责任。但老人家护短的心思,却间接帮了真正的凶手。

包晓阳正愁怎么处理现场,杜鹃婆婆就爆出了弥生的身世。这种时候他才不管小和尚到底是不是亲弟弟,包晓阳就坡下驴,假意救弥生,实际上却想着伪装现场欺骗警方。

退一步讲,就算被识破了,顶缸的也是弥生。包晓阳心中暗笑,但他没想到的是,禅房内还有摄像头。对口供时,弥生才想起这件事,可四人搜遍每个角落都没找到。

突然,包晓阳想起了匆忙逃离禅房时,听到的猫叫。父亲捡回来的白猫,还保留了流浪时喜欢偷东西的性子,这一点他是有所耳闻的。

摄像头那么小,会不会没注意时,被猫叼走了呢?

11

最近这几年,包晓阳很少到鸿雁寺来,他不清楚这只野猫喜欢把偷来的东西藏在哪,又不能问其他人。甚至在他们一起伪造现场,等待警察的期间,连单独出去找的机会都没有。

“你一直忍到警方接手。”金煜步步紧逼,接着陈海峰的话道,“我们撞见你时,差点儿信了喂猫的谎话,其实是打着这个借口翻猫窝找摄像头才对吧。”

“呵呵,哈哈哈……”

包晓阳低着头,突然捂着肚子笑起来,半晌吁了口气,面带无辜地看向陈海峰:“想必摄像头没有拍下凶手杀人的画面吧,否则警方早就破案了。方才讲的都是你们的猜测,证据呢?”

陈海峰冷静地走到窗户边,把装有摄像头的证物袋放在窗台上:“这是它原本摆放的位置,拍下的画面里,确实只有昙花。”

“不过……也多亏了它,才让你露出马脚。”包晓阳还没笑出来,陈海峰就话锋一转,冷声道:“你难道不知道,昙花只开三到四个小时吗?”

花开时没人在场,连包琨都是中途离席,回禅房后才发现的。这一点,从他爱不释手地凑近观察,又拿手机拍照又重新调整摄像头的动作中就能看出来。

而昙花在包琨被杀后,很快就凋谢了。前后相差不过十分钟,紧接着才到弥生来送药,杀死田来财的时间。因此看过昙花开放的人,只可能是包琨、田来财和凶手。但包晓阳却在冒充他父亲回消息时,准确地说出花已经开过了。

陈海峰深吸口气,说到这个地步,谁是真凶已经很清楚了:“请问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包晓阳语塞,抱住头缓缓跪在地上,咬紧的牙关中泄出变了调儿的哭声。

弥生不敢置信的看向包晓阳:“为什么?为什么杀人?他可是你爸爸啊!”

“你懂个屁!”包晓阳恶狠狠瞪着弥生,旁边的警员忙把人按下,包晓阳侧脸贴着地,挣扎道:“没错,是我杀了他!他这种人,就该死!”

最开始的时候,包晓阳并没有打算杀人。虽然他怨恨包琨,但这次来,实际上是抱着恳求的态度,希望父亲能帮他把高利贷还上。

岂料包琨想都没想就拒绝了,他告诉包晓阳,自己会尽量想办法借些钱来帮他还债。但鸿雁寺里香客捐赠善款,以及修葺的钱是菩萨的,无论如何不能动。

包晓阳听罢,怒火中烧,自己年纪轻轻就背负巨债,还不是父亲造成的。

两年前母亲患上癌症,家里的钱早就投进了鸿雁寺里,包琨又不肯挪用寺里的善款,最后包晓阳只好卖了市区的房子才维持住巨额的医药费。

母亲去世后,女朋友也离开了他。包晓阳为了把人追回来,向高利贷借了笔钱投资,没想到生意失败,自己彻底走上了绝路。

包琨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,可到头来当父亲的宁愿用那些钱去买地,都不肯救一救自己,这才是包晓阳失控,捅死包琨的导火索。

“如果他一心向佛不问世事,当初为什么要结婚?既然娶了我妈,就该担起那份责任。”包晓阳斜眼盯着弥生,露出嘲讽的笑,和着眼泪道:“去他妈的狗屁菩萨,在我看来,包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!”

“哥,你可能猜不到,我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世的。”弥生蹲在包晓阳面前,目光有些空洞,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。

12

那天,包琨从妻子的葬礼回来,喝了个酩酊大醉,兀自关起房门放声大哭。

弥生放心不下,端了碗解酒药来。包琨却一把抱住他,像个很虔诚的信徒,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孽。听到母亲的名字,弥生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。他一时间手足无措,飞也似的逃出房间。

从那以后,包琨却好像忘了酒后的醉话。弥生不敢相认,直到有次躲起来哭泣时被杜鹃婆婆看到,才有了一个可以帮他承担秘密的人。

“人有时候就是很矛盾的生物,他很爱你,也爱你的母亲,或许,也曾爱过我妈妈……”弥生的声音越发低下去。

但同样,包琨也一心向佛,小乘的尘缘与大乘的菩萨行,注定是两难的选择。遗忘才是解脱,可这两年包琨非但没有解脱,反而把皈依佛门当成了一种执念,来证明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。

弥生双手合十,念了一声阿弥陀佛:“我们的父亲,也是个可怜人啊。”

“我不管他可不可怜,我只知道他抛家弃子。”包晓阳冷哼一声,看向弥生的目光,倒是柔和了些:“我其实明白,这些都不是你的错。把你牵扯进来……哥哥很抱歉。”

包晓阳被警方押出了禅房,弥生追出去,始终紧紧握着哥哥的手。

何苦呢这是,金煜摇了摇头,明明舍己为人做了那么大的好事,怎么到头来菩萨也没有保佑这一家人。

“庸人自扰。”陈海峰说完,从兜里摸出烟,边点打火机边往外走。

金煜追上去,出门时脚被硌了一下。他低头去看,是款男士黑色钱夹,里面装着包晓阳的身份证,看来是他被押出去时不小心遗落的。这时,夹缝里露出一半的名片,引起了金煜的注意。Morgan陈贤启,这不是他朋友的名片吗?为什么会出现在包晓阳的钱夹里!

金煜思绪飞转,刹那间联想到了之前的案件,凶手无一例外,都与玛利亚心理治疗小组有关。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巧合吗?金煜攥紧名片,忍不住心生疑窦。

“两位警官。”

陈海峰顿住脚步,算命先生拦在他面前,面带愧疚道:“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,聊表歉意,我给二位算了一卦。”

“不必了,破案是我们的工作。”陈海峰挑眉,客气地婉拒。

反倒是金煜,克制不住好奇心,凑上来道:“算出了什么?”

“命中正逢罗索关,一重江水一重山;谁知此去路又难,是非到底未得安。”算命先生深深看了金煜一眼,目光中揉杂着惋惜和感叹,只不过后者正琢磨这句话的意思,并没往心里去。

金煜在心中反复念叨,继而抓了抓卷发,这听上去可不像是什么好话啊。

看他愁眉苦脸,算命先生捏了捏金煜的肩膀,凑近他耳边道:“小伙子,我再送你一句。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”

金煜浑身一震,心里莫名生出股不安和慌乱,再想细问时,警员已经把算命先生带走了。

“好歹在国外念过几年书,怎么还不如跳广场舞的大妈理智。”陈海峰皱眉,拍了拍金煜的脑门。他是不大相信这些的。正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,即便知道了将来的事,难道就要知难而退?

“说的也是,可能是我想多了。”金煜勉为其难地笑了笑,他藏在口袋里的手,不由自主抓紧了包晓阳的钱夹。

陈海峰掐灭烟蒂,双手插兜,深吸了一口山中凛冽的空气。山下传来公鸡的打鸣声,再过不久,天就要亮了。